高棉的微笑,赤柬的恐懼—柬埔寨金邊 波布罪惡館
Hopes for Cambodia, Fears for Khmer Rouge – The Tuol Sleng Genocide Museum in Phnom Penh, Cambodia
文字∕攝影:林道瑄(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古蹟藝術修護學系研究生)
柬埔寨首都金邊的波布罪惡館,在紅色高棉統治之前,原為一所平凡的高中。1975年至1979年之間,民主柬埔寨(柬埔寨共產黨)將此處改建為S-21安全監獄,用來囚禁及偵訊政治犯及知識分子。1980年改建為紀念館,揭開赤棉時期的種種暴行。透過探討這一座以負面遺產 (negative heritage) 及黑暗觀光 (dark tourism) 為主軸的紀念場館,如何詮釋及呈現這段傷痛的歷史。經由其展示方式,連結有形的建物 (monument) 及無形的記憶 (memory),激發參觀者的同理心,將傷痛及衝突轉化為正向能量,連結當代觀點,活化此一事件的歷史價值。
關鍵字:紅色高棉、負面遺產、黑暗觀光、紀念館、展示方式
Before the regime of Khmer Rouge, Tuol Sleng Genocide Museum located in Phnom Penh, Cambodia, was just an ordinary high school. From 1975 to 1979, Democratic Kampuche (the Cambodia Communist Party) converted this facility into its S-21 security prison, and used it to imprison and interrogate political prisoners and intellectuals. In 1980, the prison was turned into a memorial, with the aim to disclose the atrocities committed during Khmer Rouge. This essay centers on how this museum uses negative heritage and dark tourism to interpret and present its traumatic past, connecting physical monument to intangible memory through its display, inspiring empathy in its visitors, and transforms pains and conflicts into positive energy, adapting a contemporary viewpoint to revitalize the historic value of the incident it focuses on.
Keywords: Khmer Rouge, negative heritage, dark tourism, memorial, display mode
還記得那年12月,金邊的陽光仍然毒辣,但當我靠近這棟看似平靜的灰色建築時,陣陣寒意卻不斷湧起。那是一種放棄生命的絕望,讓走進來的旅人肅然,在死寂的氛圍中,彷彿徘徊不去的魂魄,寧靜、無聲地移動著。
1975年至1979年在金邊郊區毒樹陵一座由一所中學改造成的秘密監獄拍攝的6,000張照片。有超過14,000名柬埔寨人,因「知識份子」和「反革命」罪名而死在這間殺人屋裡。
─ Susan Sontag,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波布罪惡館位於柬埔寨首都金邊市區,在紅色高棉的政權控制柬埔寨之前,原址是一所平凡的高中。1975年至1979年之間,柬共將此處改建為S-21安全監獄,用來囚禁、偵訊政治犯及知識分子,可同時容納1,500名囚犯。在赤棉統治的3年8個月中,粗略估計約有14,000至20,000人在此受害。在柬埔寨各地還有150間類似的集中營,用來囚禁及屠殺柬埔寨的人民。這一座以赤柬時期的最高領導人「波布」命名的紀念館,在1980年時改建,正式對外開放,揭開赤棉時期的種種暴行(圖1、圖2)。
波布 (Pol Pot,1928-1998),柬埔寨華人後代,早年留學巴黎時,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成為共產黨員。他一手建立「民主柬埔寨」(Democratic Kampuchea),奉行毛澤東思想及馬克思主義。執政時間僅有3年8個月,卻試圖將柬埔寨改造為無分階級的社會,將全國人口集中到農村,大力發展農業生產。並在政治上,實行高度管制及清洗。鄰近的越南在1979年出兵攻佔金邊,結束了紅色高棉的政權,並成立傀儡政府「柬埔寨人民共和國」。
「S-21集中營」完整名稱為「第21號保安監獄」。赤柬統治的前期,內部所羈押犯人為前政權的政府官員、軍人及知識份子,後期的犯人主要是以內部清洗及剷除異己為主,進行黨內鬥爭。每一名囚犯在進入S-21集中營時,會有攝影師幫他拍攝一張半身照,之後即進行搜身、上腳鐐、入監等程序。犯人在極不衛生的環境中生活,有寄生蟲及各種疾病的傳播,他們永遠吃不飽,並隨時受到鞭打、電擊等種種酷刑的折磨。每位犯人只會在這裡生活2到3個月,接下來他們就會被帶到15公里外的瓊邑克滅絕中心 (Choeung Ek) 處死。在所有的囚禁者中,僅有7人倖免於難。
園區內有四棟鋼筋混凝土的建築物,原來作為教室使用,卻在柬共的改造之下,將建築內部及戶外空間轉變成囚禁及行刑的集中營:
A棟展示當年用來羈押重要政治犯的大間單人牢房(圖3)。
每間教室的中央擺放著一張鐵製的單人床。當1979年越軍攻陷集中營時,在這裡發現數具被鍊在床上,遭柬共匆忙處決的屍體。當時的景象以照片的方式紀錄下來,懸掛於旁邊的牆面。這些受難者的遺體已安葬於戶外的操場邊(圖4)。
B棟目前規劃為展示受難者的檔案照片及遺留物的空間(圖5、圖6)。
每一名囚犯在集中營的時期,都會被拍攝2張照片:一張是他們剛進入集中營時的正面半身照;另一張則是做為檔案紀錄的遺體照片。越軍在這裡發掘出6,000多份的紀錄。囚犯們木然的表情,反而激起參觀者不安的情緒。除了照片的展示之外,展場內模仿歐洲納粹集中營的呈現方式,將受難者遺留的衣物堆積在一旁,高聳的遺物代表受難人數之多,景象相當駭人。
但值得一提的是,受難者在拍攝半身照時所使用的椅子及儀器,曾被謠傳為刑具,用來在受難者的後腦開洞,使他們的腦漿流出,折磨他們致死。但這僅僅是一把固定人體的椅子,使受難者在拍攝時姿勢端正,目視前方,才能拍出清楚的照片。這類以訛傳訛的故事,透過網路的流傳,更加深了參觀者對於恐怖暴行的憤恨,但卻與事實相距甚遠。
C棟是由教室改建而成的小間牢房(圖7、圖8)。
教室內部以木板或磚頭分隔出10幾間的小型牢房,每間大約1平方公尺。囚犯在小間牢房裡,也要帶著腳鐐,因空間狹小,身體無法躺平。這整棟樓的外圍,都以鐵絲網覆蓋,以防止囚犯脫逃或跳樓自殺。
D樓為展示刑具及生還者的繪畫作品的空間(圖9)。
集中營少數生還者之一的萬納 (Vann Nath),用他的繪畫天份,畫出了柬共在S-21所施行的種種暴行,使參觀者能透過圖片,感受到當時的恐懼。
原本應該充滿歡樂笑聲的操場,也被柬共轉化為審訊囚犯的場所。既有的水缸及木架,在他們的手中都變為可以用來折磨囚犯的刑具(圖10)。操場上豎立著一塊以柬文、英文、法文三種語言寫成的告示牌,據說是S-21的規範及準則。但S-21的負責人康克由 (Kang Kek Iew) 卻在審判時,作證說這10條規定是越南軍隊攻占S-21之後編撰出來的,他們在當時並沒有這樣的規定。
聯合國後續的調查中發現,赤柬時期除了在各地集中營中受難的囚犯之外,估計還有近200多萬人死於飢荒、勞役、疾病、迫害等非正常因素,為當時柬埔寨人口總數的25%。調查過程中陸續發現9,138個坑葬點,挖掘出近150萬具骨骸。其中以距離金邊15公里外的瓊邑克滅絕中心 (Choeung Ek) 最為著名,柬埔寨政府也在該處設立了紀念館及佛塔,成為一處憑弔受難者的場所。
波布罪惡館保存S-21時期的完整場景,佐以當時受難者的檔案照片,不需過多的文字說明,即可還原當年恐怖的景象。展示內容雖缺乏與參觀者的互動,卻能使他們留下深刻印象。這裡是國際觀光客必訪的景點,透過研究、宣傳、網路等方式,使國際間了解這段歷史,也相對促成並影響2009年特別法庭的成立,審判當時柬共的領導人。但對柬埔寨人民來說,紅色高棉仍是一道很新的傷口,也對談論這段歷史感到恐懼,據統計在2003年,有四分之三的柬埔寨人對紅色高棉的歷史毫不了解,年輕人對紅色高棉的認識多從老一輩的口述中得知。直到2009年,柬埔寨教育部才要求柬埔寨高中開始將紅色高棉的歷史納入教材。
這一座以負面遺產 (negative heritage) 及黑暗觀光 (dark tourism) 為主軸的紀念場館,將歷史場景完整地保存,僅運用物品及照片做消極的展示,園區內沒有過多的文字敘述,封存這段傷痛記憶,以進行無聲的控訴。到了這裡,彷彿走入了另一個時空,時間完全靜止了。參觀者得以安靜的參觀,以追思的方式,感受這裡所發生過的歷史。這類型的展示方式,使參觀者的同理心及道德感被激發,並透過反思,吸取歷史的教訓,將傷痛及衝突轉化為正向能量,並發展未來的學習課題 (lessons for the future),透過參觀及學習,也能感受和平及自由的可貴。展示內容上,若能連結有形的建物 (monument) 及無形的記憶 (memory),記錄生還者的口述歷史,並透過現代柬埔寨人的視角,發展出當代觀點,讓歷史不僅被封存、靜止,而能活化且與時俱進,進而轉換為這個國家、文化的一種養分。但這道歷史的傷痕,我們該如何詮釋、呈現,應該是沒有標準答案的。
一個民族的苦難和殉難的照片,不只是死亡、失敗、受害的提醒物。它們還使人想起倖存的奇蹟。要使記憶永久化,將不可避免地意味著執行不斷更新、創造、回憶-尤其是在偶像式照片的烙印的協助下-的任務。人們希望可以參觀以及加深他們的記憶。
─ Susan Sontag,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在參觀的當下,為了表示對逝者的尊重,不願用相機記錄那些令人心痛的景象,但這些畫面仍會在我的腦中浮現,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