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之島專文】由檳榔串起的對話可能:側寫菲律賓藝術家卡瓦揚・德居亞《暫時性的口頭冥想檔案(2016-2024)》展

《暫時性的口頭冥想檔案(2016-2024)》展覽一隅(攝影:賴奕諭 2024)

作者:賴奕諭(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人類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欲和解的敵人共同嚼檳榔是和平儀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巫師站在(仍然)敵對的雙方之間⋯⋯在他們開始咀嚼檳榔時,巫師祈禱道:『正在被咀嚼的檳榔葉、檳榔果和石灰,請讓曾經是敵人的他們不再咳嗽、氣喘、過度疲勞、流鼻血或呼吸困難。願他們的關係如黃金般永不變色;如成年的公雞尾羽般永不觸地;如河水般川流不息。』

—引自人類學家羅伊・巴頓《伊富高法律》(1919),頁108。

在菲律賓呂宋島北部科地埃拉(Cordillera)山區的伊富高省(Ifugao),檳榔是傳統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也是解決人與人之間衝突的中介物。透過傳統巫師儀式的協助下,人們得以從敵對關係轉為友好。儀式之外,檳榔在伊富高人的生活中也同樣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至今仍有許多人以它開啟日常言談。伊富高友人告訴我,這就好比台灣人會講「你吃飽沒?」,他們的母語之中也有「你把檳榔藏到哪去了?」這種打招呼的說法。

卡瓦揚於碧瑤展覽的宣傳海報(攝影:賴奕諭 2024)

出身科地埃拉的碧瑤市(Baguio),菲律賓藝術家卡瓦揚・德居亞(Kawayan de Guia)也是嚼檳榔的人。過往本來就會以原住民族或殖民相關物件作為創作基礎的他,自2016年開始以吐上檳榔汁的手紙進行創作,創作的時候多半隨性,紙上的檳榔汁時如印信,時如開啟想法的靈感來源。卡瓦揚用彷彿圖文日誌般的紀錄,搭配著各式的書寫、手繪、打字或拼貼等創作途徑,呈現出他個人和家族、社會以及原住民族議題之間複雜難解的關係。

自2024年4月10日起,卡瓦揚在碧瑤的藝廊VOCAS(Victor Oteyza Community Art Space)展出了將近2000張的日常創作,並將展覽命名為《暫時性的口頭冥想檔案(2016-2024)》(Momentarily Oral Meditation Archives (2016-2024))。值得留意的是,名稱中每個單字的首字母M、O、M、A正是伊富高的語言中檳榔(moma)的意思,有意識地指出展覽受到伊富高傳統實踐的啟發。

回到檳榔在伊富高的文化意涵,透過這樣的中介物,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得以轉化爲友好的狀態。藉由咀嚼檳榔,以及檳榔汁所延伸而來的這些創作,卡瓦揚將動態且稍縱即逝的對話,轉為實體且可留存的作品。他藉由這樣「暫時性的口頭冥想檔案」揭露自己的態度與想法,甚至是脆弱的一面,彷彿透過展覽邀請大家一同思考對話的可能。

挑戰時序與創造新意的個人檔案

協同策展的藝術家飛兒・奧拉約(Faye Olayo)向我表示,卡瓦揚所有創作的手紙都沒有標註日期,也並非按照特定的邏輯擺放。因此,他們在策展過程中逐一檢視這些創作,並直覺地將相關的作品擺放在一塊,藉此重新思考「檔案」的概念:策展的建檔與分類過程並非使用線性時間回溯過去,而是反映藝術家和協同策展者當下如何定義卡瓦揚的心路歷程。

觀眾透過欣賞展覽而加入「對話」的景象(攝影:賴奕諭 2024)

另一方面,展覽空間更提供了觀眾和作品「對話」的契機。展覽所在的藝廊VOCAS位於碧瑤市中心繁忙的思巡路(Session Road)老舊五層樓建築的頂層加蓋。這個藝廊由他的父親,也是菲律賓國寶級藝術家奇拉・塔西米克(Kidlat Tahimik)創立,與一家供應在地食材的餐廳共享空間,也提供在地藝術家展示作品的機會。塔西米克雖然因為身為菲律賓當代最重要的獨立電影創作者之一,早就享有相較於他人更多的國際資源,他卻仍憂心於菲律賓的藝術資源往往集中在首都馬尼拉的情況。藝廊這樣的部署反映出馬尼拉以外的藝術空間往往需要仰賴其他資源生存的特性,同時卻也讓觀眾得以更親密地與展覽互動。

卡瓦揚的作品散布在整個空間的周邊,使得用餐民眾也能因為視線所及的畫作而與同伴開啟對話。此外,這些畫作覆蓋著透明壓克力板,當觀眾欣賞作品時,天井透進室內的自然光映照在畫作上,將環境和觀眾都隱隱約約地映射在作品之中,使得作品不僅在講述卡瓦揚的經歷,彷彿還包含了觀眾自身的故事。

 

展覽空間VOCAS一隅,展示作品隱身於展場周邊(攝影:賴奕諭 2024)

事實上,這並非卡瓦揚首次展出這些作品。早在2023年,他便於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邀請下,在新竹縣關西宋宅以《口吐俳句》為名,第一次公開展出將近1500幅創作。由於台灣也是檳榔文化圈的一份子,島嶼間的連結與相互映照,便成為卡瓦揚創作的重要養份。

卡瓦揚表示,台灣隨處可見的檳榔西施文化令他十分訝異。這是因為菲律賓的平地人往往鄙視嚼檳榔的原住民,導致他們一到都市就會刻意抑制自己嚼檳榔的行為。卡瓦揚漸漸認識到檳榔於台灣不同族群中的文化與宗教意涵之後,便更具體地凸顯出菲律賓基於族群界線的排拒和歧視現象。台灣也有對嚼檳榔的群體歧視的現象,在這樣或相近或差異的對照之下,卡瓦揚首次在台灣的展覽透過檳榔意象促成對話的企圖顯得更為珍貴,這也同樣成為本次碧瑤展覽的重要養分。

此外,由於菲律賓的檳榔不像台灣一年可以多次收成,導致食用方式的不同。簡言之,他們往往將完全成熟的檳榔泡在水裡保存,並不像是台灣人咀嚼整個檳榔果實,而只挑出檳榔的核仁來食用。在看似相似卻又有所不同的檳榔文化中,卡瓦揚策劃《口吐俳句》時,設計了一個後來在碧瑤沒有的互動裝置:在展間擺放一些紙張和捲好的檳榔,邀請觀眾嚼檳榔並以檳榔汁創作,提供彼此交流的可能。

 

雖然台灣有些嚼檳榔的同好會自備小刀、石灰及荖葉,於食用時自行包製,店家大多時候卻都是事先將荖葉、石灰捲在一起販售。而檳榔在菲律賓及多數太平洋地區則是「散裝」的,要到吃的時候才會組裝(攝影:賴奕諭 2024)
檳榔開啟對話的可能

《暫時性的口頭冥想檔案(2016-2024)》是卡瓦揚歷時數年累積的個人檔案展覽,觀看的過程中就像是闖入他的私密空間。透過日常創作所提供的片段訊息,觀眾得以拼湊出他的個人生活、家庭關係、關注議題以及時代脈動。他的創作過程正值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其作品如何呈現出疫情前後的變化,還有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成了這個展覽的亮點之一。

卡瓦揚的自畫像及其展覽作品一隅(攝影:賴奕諭 2024)

而在展覽中的一角,卡瓦揚將自畫像和一張寫有「你是個行走的矛盾」的作品擺在一塊,得以窺見卡瓦揚在日常生活中所糾結的矛盾,似乎也讓我們理解他渴望透過創作對話的心情。他在作品中揭露,作為菲律賓與德國人共同生下的孩子,縱使他從小就在碧瑤長大,面貌如同白人的他卻時常難以定位自己。此外,他的父親是享譽國際的奇拉・塔西米克,他同樣作為藝術家又該如何思考與父親之間的關係。再者,他身為非原住民,深受原住民族文化啟發的他,又可以怎麼樣理解創作和原住民族還有菲律賓社會的關係。

在台灣和菲律賓,嚼檳榔的行為常常被視為不雅和低俗,社會上對此有一定的負面標籤和偏見。這樣的現象反映出許多人,尤其是那些感覺自己被社會邊緣化或排斥在外的人,所經歷的內心掙扎。卡瓦揚的心境,正好象徵了這種被各種社會分類和歧視所孤立的感受。他的創作映射了現代社會中,對於那些被視為「異類」的人的複雜心態和處境。而他藉由創作所累積下來的這些檔案,甚至巧妙地運用伊富高傳統藉由檳榔促成對話的習俗,希望能夠讓觀眾一同體悟,進而同理這些難處。

 

除了散佈於餐座旁的作品,也有個獨立小間讓觀眾可以集中觀看作品(攝影:賴奕諭 2024)

(執行編輯:黃淥)


參考資料:


(本系列文章與文化部博物之島同步刊登)